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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六章 清君側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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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六章 清君側(下)

那幾個人中,我只認得禦史右丞敬暉和司刑少卿桓彥範。

“陛下恕罪”,婉兒踏著碎步匆匆入殿,“宋中丞不願再等,以性命相脅,我也不得不……”

“好了!”陛下有些不耐煩道,“宋璟的脾氣我知道,又不是第一次闖殿了,可今日怎麽把半個禦史臺都搬來了。”

宋璟端身直跪,高聲說道:“陛下要將我派到揚州去,可是身為禦史中丞,只有京外有大案時才須離京。揚州不過一兩起貪汙,侍禦史、監察禦史去審便足夠了,何須非要我動身?”

陛下靜默了一刻,頗有些了然和無奈地回說:“既然你不願去揚州,那就回長安看看,有些案子牽涉東宮,總要在皇太子即位之前了結了。”

“陛下所說,皆是小案。鄴國公的謀反大案就在眼下,難道陛下要避過禦史臺嗎?”宋璟的聲音不卑不吭,語氣卻有幾分急躁。

在陛下身邊的張昌宗偷瞄一眼,對宋璟尷尬地陪笑著,卻被宋璟一聲呵斥得不敢再多言。

“雖關涉謀反,可道士相面一事,張昌宗早先就稟告過我,也算不得什麽證據。”陛下仍耐心地說道。

“陛下”,宋璟身後的桓彥範說道,“鄴國公得陛下寵愛,全族都享高官厚爵。如此恩遇,他竟還要尋道士看面相,怎知不是為了更大的圖謀?”

這話真是欲加之罪了,張氏兄弟到底算聰明人,烈火烹油之時,為長久的以後看相祈福,也是常事。

“桓少卿多慮了,我斷不……”

“張昌宗找道士看面相,提前問過我,是得了恩準的”,陛下打斷了張昌宗的話,“不過是閑來無事罷了,沒有什麽謀反。”

桓彥範不依不饒:“鄴國公如此做,也不過是為自己留條後路,若事情敗露,諸如今日之局面,好向陛下陳情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張昌宗突然跪下,似乎也被今日的局面所鎮嚇,忙不疊地說,“昌宗絕無此意,可指天為誓。”

“鄴國公此話甚佳。鄴國公可曾想過,自己無功承寵,卻包藏禍心,今日之事,正是蒼天開眼。陛下若不交由禦史臺嚴正審理,便是違逆上天之意!”宋璟又厲聲陳言,直視著陛下,面不改色。

陛下只是瞟了宋璟一眼,輕嘆一聲,隨口說道:“昌宗,你先下去吧。”

張昌宗驚慌失措,雙手扒著陛下的憑幾,眼中全是乞求。

“放心吧”,陛下見狀拍了拍他的手,安慰道,“禦史臺是秉公辦案的地方,不會讓你白白受冤的。”

如今的的禦史中丞是宋璟而非來俊臣,禦史臺也不是那些年冤案累累的時候了,可卻是反對二張兄弟的聲浪最激烈的地方。

張昌宗終於還是退了出去,略顯蒼白的俊美容顏流淌過恐懼和悲哀,他對著陛下輕輕一笑,大步離開。

我在這一刻突然心神恍惚,被帝王高高捧起、作威作福,卻也在朝臣與陛下的對峙中被輕易地舍棄。

張昌宗和張易之,又何嘗不是可憐人?

“禦史臺執意如此,就去審案吧。”陛下望著張昌宗遠去的背影,對宋璟草草說道。

一眾俯首,大叫“陛下聖明”,在空蕩蕩的瑤光殿中久久不散。

他們離去之後,殿內又只剩下了我們四人。

陛下撐著額頭,輕喚一聲:“婉兒。”

“婉兒明白,看準時機,一定會將鄴國公帶回瑤光殿。”婉兒沖陛下堅定一笑,便只身退了出去。

不解之下,我轉頭詢問地看向文慧,她也不過與我對視片刻,就匆匆走向書案了。

“怎麽杵在那兒?”陛下的眼皮擡了擡,向我問道。

我想了想,實話說道:“團兒的確不解,原以為陛下要棄車保帥。”

“棄車保帥?你以為,張昌宗是車,那什麽是帥?”

究竟什麽是帥?皇位、國號、至高無上的權力,還是大周王朝的體面?

“你錯了,團兒,張昌宗才是帥。”

我怔怔地看著她,被殿內熏染的香氣攪得頭暈腦脹,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
“昔日漢獻帝眼看著董美人和伏皇後被殺,意味著什麽?”陛下笑著看向我,伸出了手,“扶我進去躺躺吧。”

男寵如妃嬪,一個帝王面對臣子,如果保不住自己所寵愛的人,便是威嚴掃地。

下一步,就是權力動搖。

如李旦所言,自古以來,清君側的下一步,便是逼宮讓位。

我攙著她老態蹣跚的身體,瞬時明白了陛下的考量。

政治清明、臣子敢言,與君王說一不二、大權獨攬,當然不可能同時存在。如今的陛下,不過是想在兩者之間力求一個平衡而已。

可是,沒有人願意再給她時間了。

對於張昌宗,她舍,便是一步步放權;她保,便會面臨早已醞釀的政變。

我知道這一切,可我不能、也不願告訴她。

對我來說,來年、下個月、甚至明天,這個皇帝是武曌還是李顯,又有什麽區別?

“陛下累了,讓團兒為陛下揉揉額側吧。”我服侍陛下躺好,心裏終究不忍,輕聲說著。

“不用了,叫易之過來吧,外面就讓文慧繼續守著”,陛下輕拍了拍我的手,笑著說,“你也有日子沒去東宮和掖庭了,去看看吧。”

掖庭將我和玉娘的身影緊緊包裹,只是這一次走在永巷,我終於能為掖庭娘子們高興了。

那些陛下還沒有來得及、還不肯平反的冤案的妻女,甚至是真正謀反罪臣的家眷,有很多很多,終於可以走出困了她們大半生的高墻。

“娘子怎麽今日帶了這麽多講卷?”玉娘忍不住問道。

“慧苑的《華嚴經略疏刊定記》和《纂靈記》,我將其中大意整理出來,講給她們聽。”

她們中的許多人重新擁有自由之後,這樣的論典新作就不再觸手可及了。

“聽聞賢首國師要回洛陽了,也不知道裴小娘子……”

“阿玉”,我笑著對她說,“我們應該……很快就要回長安了。”

玉娘終於消解了連日凝於眉頭的愁容,對我開懷一笑,“那就好。”

“對了”,我突然想到,“怎麽這些日子,都不見你去臨淄王府了?”

“我……”燦爛的笑意突然僵在臉上,玉娘支吾著,“不是……是……那個猞猁……已經長大了。”

我有些意外,心中掠過一絲疑慮,不禁問道:“玉娘,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?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娘子”,玉娘突然後退一步,眼中含淚,雙膝跪地說道,“我有錯。”

我急忙向前去扶她,卻在雙手碰到她肩膀的時候,如驚雷閃過,一下子就明白了。

臨淄王府……她說她有錯……過去兩年的波瀾和如今的平靜……她往來臨淄王府的時間……

“阿玉”,我蹲在她的面前,坦率地問道,“裴露晞度牒的事、我拜訪義興王的事、雋娘往生牌位的事,都是你告訴臨淄王的,是不是?”

玉娘的淚水順著眼角淌下,她沒有說話,只是躲開了目光,重重地點頭。

是李隆基,是玉娘。如此明顯,甚至不帶修飾的計謀,我竟一直視而不見。

“臨淄王……”,我緩了一口氣,“是怎麽收買你的?”

“不是,娘子……”玉娘哭著急忙解釋,“我沒有拿臨淄王的任何錢帛,他知道裴小娘子的身世,想要幫她,說……說自己的阿娘也是苦命的娘子,所以他想知道事情原委。我告訴了他之後,他也的確去求過公主。”

我聽罷只覺好笑,搖搖頭道:“阿玉,度牒對公主來說小事一樁,我能想到這個辦法,自然有把握親自去求,你又何須再受臨淄王的人情?”

“臨淄王說……他說他幼時不懂事,得罪過娘子,如今娘子總不願理他,他……”玉娘抓著我的手,低聲啜泣著,“他只是想知道娘子平日都做什麽,好為娘子費心操持,日後才好再叫娘子一聲阿姨。”

“這樣的說辭,你也相信嗎?”

“我也覺得有些不妥,可是,娘子”,玉娘淚流滿面地擡頭看著我,“他是竇孺人的孩子啊。”

何止是玉娘,就連我自己,明明知道李隆基居心叵測,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忽視?

只因為,他是從敏的孩子,他有著和從敏一模一樣的眼睛。

我沒再多想什麽,伸手將玉娘抱在懷裏,終於也沒有忍住徘徊眼眶的淚。

“玉娘,你聽我說”,過了很久,我將自己的思慮告訴她,“這幾件事雖有些風波,可都沒有釀成什麽大錯,臨淄王也並非在下死手,只是想利用你來教訓我罷了。”

“娘子,我……”

“可是,你的心性實在不適合留於宮廷王府,在這樣險象環生的境況裏,你也不夠機警。”

玉娘仍舊啜泣著,“娘子是要趕我走了嗎?”

“你經歷這麽多才有今天,我也不願你再有任何意外”,我拉著她的手,認真地說,“你可以好好想想,以後願意去哪兒。是張宅,還是韋家的舊宅,或者……你若實在想陪著裴小娘子,我就再去求一份度牒。”

“娘子已經決定了嗎?”

我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痕,勉力笑著說:“我已經決定將你送走,但是你往後要去哪裏,是可以自己決定的,也不必考慮錢帛。”

她見我如此,也對我勉強一笑,“我知道,這樣的錯就算再大的責罰也不為過,可我……”

“你與張娘子和裴小娘子相伴多年,後半生與她們在一處,和與我在一處,是一樣的,況且我也可以常去看你。”

我終於由衷地笑了出來,看著她甚至有幾分羨慕,挽著她的手,再次走向幽深卻泛著光亮的永巷。

“高興一點,最後一次陪我,為掖庭的娘子講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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